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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番外七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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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费映环是从浙江的江山县,走陆路进入江西地界的。

    沿途惊动官员,府县官吏纷纷出动。

    广信知府早早得到消息,备上船只去玉山县恭候。玉山知县迎送到县界,上饶知县无缝衔接,而铅山知县早已在鹅湖镇东边等待。

    放在新朝创立之初,这种行为是被禁止的,不准地方官吏兴师动众去迎接权贵。

    三十多年过去,官场陋习复生,趋炎附势又变得习以为常。

    上饶水驿。

    费映环已经八十多岁,抵达驿站之后,并未下船游玩。

    知府侯昌也不敢胡乱打扰,只随船在旁边候着。邻近傍晚时分,县丞靠船过来说:“县尊,一房先生请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快请!”侯昌连忙说。

    费映环在家乡的老相识,陆陆续续都已病逝,如今只剩这位“一房先生”。

    此君名叫王鄘,字孟侯,号一房。

    崇祯四年,费映环、胡梦泰、王鄘等同乡,曾经结伴进京赶考。费映环和胡梦泰都落榜了,王鄘却考上了进士,明朝灭亡时已经担任山东省参议。

    当时山东糜烂,王鄘这个参议毫无实权,干脆直接挂印归乡。可大明还未灭亡,王鄘拉不下脸投靠“逆贼赵瀚”,便在乡间设立私塾教书。没教两年书,乡下愿读书的孩子,都进了官方小学校,王鄘只能在家耕读度日。

    直至新朝思想开放,讲学之风兴盛,潜心修学多年的王鄘,终于在上饶县开宗立派。

    “公爷,一房先生前来拜见。”

    “王孟侯?快快有请!”

    八十多岁的费映环,身体居然还挺利索,由健仆搀扶着,手拄拐棍亲自出舱迎接。

    王鄘比费映环年轻几岁,一身布衣,静立船头。

    两舟接近,王鄘拱手朗声说道:“灵翁,好久不见!”

    “贤弟快请上船喝酒!”费映环高兴道。

    费映环六十多岁的时候,在杭州灵隐寺建了别墅,自号“灵苑居士”、“灵叟”。他在学术上没有开宗立派,专攻史学、文学、书法和绘画,还参与编撰《民始全书》,在大同新朝的学术界也算名声响亮。

    王鄘当即被邀请上船,知府侯昌也搭了便车,其余弟子和官吏皆在旁边船上候着。

    “请坐,侯知府也请。”费映环心情愉悦。

    “多谢老公爷!”侯昌小心翼翼坐下,半个屁股悬在空中。

    娄氏也被侍女搀扶过来,王鄘和侯昌连忙起身拜见:“老嫂子(老夫人)安好!”

    “都坐吧。”娄氏满脸微笑,亲自给他们倒茶。

    费映环问:“贤弟身体可好?”

    王鄘回答说:“还过得去,大病没有,小病不断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有些惆怅:“唉,当年赶考的上饶士子,如今就只剩你我二人了。我记得,我们一起进京考了三次,我跟老胡(胡梦泰)一起考了五次。”

    王鄘笑道:“本来该四次的,崇祯元年那回,我临行前生病了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也笑起来:“就是那回,我在北京也病了。却没曾想,因病耽搁时日,回来的半路上,居然遇到了当今陛下。那个时候怎能料到,随手带回来的小娃娃,做得出这等改朝换代的大事。”

    “此天命也!”王鄘奉承道,“也是灵翁的福气,更是费家历代贤者留下的福荫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得意的捋着胡子,点头说:“当年一次次赶考,就想弄个官做。最后实在没法,只能花钱买了个知县。但这数次落榜,也非没有收获,沿途体悟百姓疾苦,不再是闭门苦读的无知书生。常言道,读万卷书,不如行万里路。如今仗剑远游之风更甚,年轻学子赶上了好时候。”

    王鄘附和道:“是啊,现在的小年轻,真真赶上了好时候。天下安定,没有草寇肆虐;百姓富足,粮价也稳得很,出门比以前容易多了。最近听说,赣江有了那什么蒸汽船,可以烧着煤炭日行千里。”

    “日行千里只是虚言,二三百里却是有的,”费映环笑道,“只需船工往锅炉里添加煤炭,蒸汽船就能无风自动。听说还在改进,指不定往后船速更快。另外,还得沿途修建煤站,没有煤炭就跑不起来。”

    知府侯昌突然插话:“广信府这边,已在筹划修建煤站了,两三年内必可通蒸汽船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点头道:“如此甚好。”

    突然,费映环又问:“贤弟子孙,可有在做官的?”

    王鄘摇头感慨:“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,都不是什么读书的料,只能去考吏员做些杂事。倒是有一乖孙,前几年中了末榜进士。那小子能吃苦,主动请调虾夷县,跟岛上的土着打交道,如今已做了虾夷知县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问:“虾夷县我听说过,就是日本北边那个大岛?”

    “然也,”王鄘详细讲述,“岛上分为三股势力,一为虾夷野人,二为日本移民,三为汉人移民。我那乖孙儿来信,他在虾夷县引种水稻,岛上各族百姓皆顺服。那里以前是不产米的,今后就有大米吃了,且口感上佳,种出来的大米皆为良品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赞许说:“此大功一件,贤弟养了个好孙儿。”

    又聊一阵,王鄘说:“灵翁,天色已晚,移驾寒舍住几日如何?我有一方大池塘,养了许多鲤鱼草鱼,饮茶垂钓说不出的惬意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婉拒道:“我这次回铅山定居,有的是时间闲游,鹅湖镇挨着上饶,待安顿好了再去。”

    “那咱们就约好日子,”王鄘笑着说,“届时再请周边的耆老和名士,一边钓鱼饮茶,一边吟诗作赋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笑道:“此亦美事。”

    众人移步至甲板,费映环极目远眺,在昏暗的江面上,隐隐可见渔火如豆。

    知府侯昌趁机诉说政绩:“老公爷容秉,如今这广信府,可谓是物阜民丰,人丁比崇祯年间翻了两番。人口虽多,百姓却能得温饱。家中田地不够的,都进了茶厂和纸厂。特别是纸厂,广信府诸县所产纸张,放在全国也是数一数二的。另外,如今商业大兴,广信府又是四省通衢,只这货物运输就能养活无数人口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点头说:“实属不易。我还记得年轻那会儿,大约每过十年,就要闹一回饥荒。铅山县还立了座白菜碑,知县带着百姓一起啃白菜,劝导富户捐粮救活了无数饥民。”

    王鄘笑道:“全赖陛下开拓之功,海外已有多个产粮地。每年无数粮食运回,沿海数省皆不愁吃的,粮价也日渐稳定下来。不像前明那会儿,每年漕运耗费无数,南方各省粮价跟着涨。”

    “天下太平,百姓安乐,开疆万里,四海归服,此自古未有之盛世。”知府侯昌继续拍皇帝马屁。

    王鄘笑道:“若非我已老迈,怎也要去北海、葱岭、大宛看看。特别是北海的属国城,看报纸上说,去年建起了苏武庙,苏属国泉下有知亦可安息了。”

    当夜,王鄘在船上歇息,翌日清晨拜别归家。

    费映环和娄氏继续坐船西行,当天中午抵达鹅湖镇,消息迅速在四里八乡传开。

    费氏各宗子弟集体出动,扶老携幼前来迎接,附近百姓也纷纷来瞻仰老公爷的风采。

    “老爷,可还记得我?”一个老丈由孙辈搀扶着上前。

    费映环有些老花眼,戴上眼镜仔细端详,随即欣喜道:“你是……剑胆?”

    剑胆笑道:“就是我啊!”

    费映环问道:“琴心和酒魄可还在?”

    剑胆伤感道:“都已经没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啊,你们年纪也不小了。”费映环叹息。

    琴心和酒魄的后人,纷纷上前拜见,费映环和娄氏都跟见到自己的儿孙一般,怎么看都觉得格外亲切。

    费文蔚突然在人群外嚷嚷:“老公爷,老公爷……你们快放我过去!”

    这货一番折腾,终于获准拜见,但他的叔伯们却没啥好脸。当然,家丑不可外扬,酒魄子孙们打官司分家产的事情,不可能闹到费映环面前。

    娄氏扫了一眼,指着那群孟加拉人问:“这是你买来的仆从姬妾?”

    费文蔚端端正正回答:“回禀老夫人,晚辈闲不住,便去了孟加拉闯荡。已在孟加拉那边,白手起家挣得良田万亩,这些都是晚辈从孟加拉带回的,明年还要带一些同乡去孟加拉发财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赞许道:“有志气,有义气,孙辈这般出息,酒魄也能含笑九泉了。”

    此言一出,知道费文蔚底细的乡邻,纷纷掩嘴偷笑,同时又对其羡慕无比。

    费映环当年兄弟四人,四弟封侯定居湖南,几乎没怎么回来过。

    另外两个兄弟已经病逝,留下一群不成器的儿孙,此刻就住在鹅湖费氏老宅里。不说大富大贵,日子还算富裕,其中一个纨绔子弟,还因为殴人至死流放雪区——若非看在费家面子上,早就秋后问斩了。

    费映环、娄氏夫妇,被侄子、侄孙们簇拥着回家。

    一路询问状况,当然是报喜不报忧,只说长房家的老四学习好,公费就读于南昌大学,未来几年多半能考上进士。兄弟俩留下十多个子孙,也就这一个成器的,算是未来的门面人物。

    费映环早先每年都要回家祭祖,65岁以后就没再走动。如今十多年过去,再回故乡老宅,触目生情,感慨良多。

    可惜,大都是些生面孔,年轻辈一个都不认识。

    路上偶有老人上前打招呼,费映环和娄氏虽记不清了,却都感到非常高兴,让随从递上些铜钱做见面礼。

    在费家老宅用过午餐,费映环便带着妻子娄氏,迫不及待的去乡间熘达。

    宅子附近全是茶山,更远处还有造纸厂。

    费映环指着一处没种茶的山地说:“那里以前是我家的地吧?”

    费映环兄长的次子说:“叔父,那里以前确是费家的地,不过国朝初立时已经分给了佃户。”

    “分了也好。”费映环笑道。

    他拄着拐杖往前走,却见地里有个老农,正在割薯藤往竹筐里装。

    费映环老远就喊道:“收红薯呢?”

    老农闻言转身站起,看清情况之后,连忙过来拜见:“少……老爷,红薯还能再长,我割些薯藤回去喂猪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是想喊我少爷?”费映环问。

    老农说道:“老爷,我以前在费家做小厮,在杂院里住了好几年。先前老爷回鹅湖,我也带家人去镇上迎了,见到老爷心里可欢喜得很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高兴道:“也是故人,你叫什么名字?多大年纪了?”

    老农说:“我叫费聪,今年62了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又问:“家里过得可好?”

    老农打开话匣子道:“早先靠种地就不愁吃穿,后来孩子多了,又有了孙子,这地里刨食就不够。我家老大在河口镇做船工,已经做到了二把头,全家搬去了河口镇。老二不争气,只能跟着我种地。老三是没福气的,学习成绩挺好,放暑假下河洗澡淹死了。还有两个闺女,一个嫁去了横塘,一个嫁去了城关。我那大孙子也拿工钱了,在纸厂做了几年学徒。二孙子进的茶厂,也快要出师了。三孙子……”

    “多子多福,你好福气。”费映环笑道。

    老农说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看他们自己去挣。”

    几个有眼力劲的随从,帮着老农割薯藤,然后帮老农挑回家。

    费映环一路跟老农闲聊,身后跟着一大群人。

    老农的家是四间半土屋,其中那半间属于猪舍,正养着两头大肥猪。

    “汪汪汪……”

    拴在猪舍前的大黄狗,看到众人恶狠狠狂吠,被老农呵斥两声便消停了。

    老农的家人纷纷出来,端板凳给费家人坐,又用陶土碗沏来几碗碎茶,这种碎茶在产茶地很便宜。

    费映环走进堂屋,发现房梁上居然悬着几块腊肉。

    费映环笑道:“此清平之乐也。”

    老农说:“咱们这些种地的,有好皇帝才能享福。”

    费映环接过一碗碎茶,品了一口,味道不咋地。他来到院中,听着猪舍里的拱槽声,远处突然传来鸡鸣,猪舍前那条大黄狗,也跟着神经质的叫唤起来。

    眺望远处的茶山和农田,费映环问妻子:“夫人,此间安逸,可以终老。”

    娄氏笑道:“阡陌交通,鸡犬相闻,确是养老的好归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