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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9章 佩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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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兰芝是查伯父的外甥女。兰芝的娘是查伯父唯一的嫡亲妹子,自小定亲,长大之后就嫁了兰芝的爹。听说他的家境也是极为窘迫,一直刻苦攻读,最终登了金榜。

    这位伯伯姓秦,比查伯父和我爹入仕早十来年,官运亨通,那时已是四品官。我爹每回见了他都要行礼。在小孩子眼中看来,这位伯伯孤僻阴沉,总拉着脸,是个非常可怕的人。

    我们都怕他,包括兰芝,包括樱姐。

    我见他的次数不算多,基本都是逢年过节的时候,他虽然官职高,依礼是要走娘家的,所以每个节日里他们一家都要登一回查伯父的门。查伯父门庭冷落,只有这一门亲戚,查伯母家没人来过。

    妹子妹夫上门,查伯父历来是热情款待,好吃好喝的预备得极为丰盛。兰芝有四个弟妹,人人都喜欢舅舅家,唯独这位姑父大人自始至终黑着脸,一副孤拐不合群的冷淡样子。

    上门是客,查伯父也不见怪,处处顺着他说话。可查伯母很讨厌他,查伯父在正院陪着秦伯父,查伯母带着兰芝娘们几个往偏院里一躲,想怎么乐就怎么乐,根本不看他的脸色。秦家的小孩们也就是这时候才敢显出一点孩子气。

    有回查伯母对查伯父说:别的人穷久了不过变成穷酸,他是变成了穷狠,对自己狠,对家人也狠。明明有俸禄,不说锦衣玉食,中等生活总可以维持吧?顿顿清汤寡水,孩子馋肉都不敢说,说了就有错。到舅舅家吃两口还要背过他。他想当清官楷模是不是憋着要饿死一家老小才算?兰芝也是大姑娘了,来来回回就那几件衣裳,洗得都掉色,我的丫头都不穿。谁敢相信这是四品官家的大小姐?话再说回来,家真穷也不怕,有父母亲人怜惜着,这日子才有个盼头。朝里文臣多了,谁跟他似的?我是进门晚,来不及拦,否则说什么也不把妹子嫁给这种人。”

    听大人们议论得多了,我逐渐了解了秦伯伯的为人。他原本家贫,当官又官清如水,慢慢地生出一种自豪感来,言必称穷,穷必光荣。舅家富裕,他样样看不惯,觉得他们家的宴席过分奢靡,吃一次就是一次堕落。子女们吃得香他也生气,觉得自己苦心教育的成果白白被破坏。舅家为外甥们送衣服送节礼,样样都很精致讲究,他也憎恶,怕娇惯了孩子,溺子如杀子。他用最严厉的态度管教子女,连带也苛刻自己。

    兰芝有这样的爹爹实在是没有享福的运气,她是长女,历来懂事,勤快。秦伯父做官十年,没有接家眷进京,她就在乡下帮着母亲带孩子做家务,稳重寡言,一直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儿。

    查伯母最心疼她。每回年节一过,查伯母就借口说有多少衣裳没人做,或者家务账册记乱了,让兰芝留下帮几天忙。秦伯父只能点头。兰芝每回能留下都特别高兴,舅舅舅母待她好她知道,所以她格外地爱惜樱姐,真心实意地疼她。有回路滑摔倒了,兰芝后脑勺着地,摔得半天不会说话,手里的樱姐却搂得紧紧的,一点油皮都不伤。她心细,人又勤快,里里外外地忙碌,到处都管得妥妥帖帖的。她在的时候,査伯母什么都不用操心。

    我娘特别喜欢兰芝,说这孩子真是个厚道有心的。查伯母也说,樱姐可怜,没个亲的近的,跟兰芝好好处,做一辈子的姐妹吧。

    兰芝住下的时候,查伯母给樱姐做衣服,也给她做。各色各样的,都是最新鲜的料子和花样。但是做好的衣服兰芝从来不敢往家拿,只能在舅舅家穿几天,回家的时候照样穿她的旧衣裳。

    她在舅舅家有自己的卧房,家具摆设都是查伯母亲自选了叫人布置起来的,我年纪幼小看不出好歹,只觉轻纱映月,画帘低垂,闺房里满满都是精致富丽的女儿气息。兰芝也只有在舅舅家才能体会大家闺秀呼奴使婢的滋味。

    最初,兰芝事事都是亲历亲为,给査伯母倒茶都亲自去。后来查伯母不许她自己干。她把三十来口下人交给她指派,教她派活,看账,监督,管理。兰芝娘说:天知道兰芝将来会嫁到什么人家,学了这些也不知能不能用上。查伯母说:四品文官的长女难道跟他娘一样,嫁个穷酸秀才不成?门当户对难道不是最基本的考虑?

    她提醒兰芝娘,兰芝的婚事要早点打算。可兰芝娘说这些得听她爹的。查伯母一听就生气,听他的?他要懂怎么选女婿,自己就不会做这样的男人。

    果然,秦伯伯在外放话说,家贫女丑无嫁妆,只配有德君子。查伯母嗤之以鼻,说:扑面而来的酸腐气,听了脏耳朵。

    那时候文官大都穷,秦家并不比其他官家更穷,他故意这么强调一句,不知是一种什么心理。有谁会因为格外喜欢你穷而来求亲不成?我爹娘私下议论,要讲光荣应该是官清如水,清得光荣,穷总是不得已才穷的。秦伯伯本末倒置,孤拐得过份了。

    兰芝及笄,查伯母催着兰芝娘大办及笄礼,请了与秦伯父同级的好多官眷过府观礼。查伯母说这些人里头即使没有兰芝的婆婆,也希望有个能来提亲的媒人,全家好好努力,一定要给兰芝结门好亲事。

    兰芝爹这回倒没说话,由着她娘操办起来,兰芝娘还给兰芝做了一套新衣裳。以查伯母眼光肯定是不够好,但是娘给女儿做的及笄礼服,她没说话。

    秦伯父见了兰芝那身礼服,不高兴了:“不要矫饰,平时穿什么那天还是穿什么。“兰芝平日最乖不过,听到这个话,忍不住就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查伯母当场就发作了:“我没什么学问,所以男人的事我不干预。妹婿没有做过女人,你对女人的事了解多少?你知道大家子的婆婆是用什么眼光标准选择儿媳妇的?兰芝稳重有德,宜室宜家,会是个好主妇,正要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找个好婆家才是。女眷众多的时候不打扮,难道人散了穿给灯看不成?迂腐透顶。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商户之女,可商户之女也最爱脸面,你要是把外甥女给我打扮得见不得人,及笄那天就不要请我。“

    秦伯父虽怪癖,到底还是被査伯母给啃下来了。査伯母余怒未消,生了几天的气。

    及笄前的一两天,发生了一件事。查伯母送去改样的一件血玉玉珮被玉坊送了回来,这是京城最好的玉匠师傅曲玲珑的手工,一只舒翅飞舞的凤凰就像活的。听说光改样的工费就要三百两银子。那块凤凰珮真的太好看了,通红通红的,没一点杂色,拿在手上,映得手脸都流动着一层薄薄的红晕,艳色夺人。兰芝看到那块凤凰珮眼睛就直了,脸上的渴望连我这个小孩子都看得出来。

    查伯母叹了口气:“这个东西倒真是个稀罕有来历的,看着虽好,传说它有些邪性。原来是个玉玦的形状,叫血玦,大不吉利,我们祖上还用楞严咒和金刚经镇过。如今传到我这里,我从来没戴过。它里头有故土亲人的回忆,丢弃又舍不得。想了很久,什么血玦,念着就不舒服,我把它改成凤凰,看能不能扫扫邪气,预兆祥瑞。”

    兰芝的呼吸都急促了,鼓起勇气说:“舅母,能不能让我戴一天?只戴一天?”

    查伯母双手一拍:“说得对,咱偏不扮穷酸,偏要打扮得珠光宝气给人看。”

    她打开炕头黑酸枝木的官皮箱子,几个抽屉花花绿绿的全是首饰珠宝,她让兰芝自己在里头选,兰芝摇头:“我喜欢这个血玉,您就让我戴一次吧,它也正好配我那件衣裳。”

    “兰芝,你舅母不是小气,你头一次开口,若是别的,送你也无妨,可这个东西,我很为难。你信我,我是为你好。”

    “舅母为难就算了,就当兰芝没提过。”兰芝放下凤凰珮,可是眼睛舍不得离开似的一直盯着看。

    樱姐叫了起来:“娘,大姐姐只戴一回,不会有事的。现在是凤凰,一定吉利。”

    兰芝回头看着舅母,再也没有争取的勇气。她被父亲严厉管束,能开一次口已是不易,査伯母终究疼她,犹豫了半晌,点了头。

    第二天的及笄礼,我娘和姐姐去了,回来说兰芝头上戴着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首饰,胸前佩着一枚通红通红的血玉凤凰珮,衬着银线如意云纹缎裳礼服,笑语盈盈一亮相,她们几乎认不出她来。

    盛装的兰芝一扫素淡之气,脸颊被血玉映得红红的,眼睛闪闪发亮,整个人如珠玉生晕,神彩迷人。

    那真是她这一辈子最美丽的一天,长长的秀发被打散又梳起,笔直地插上长笄,宣告一个小女孩正式成年。虽然有满堂女眷注视着,她举止从容大方,微笑中人欲醉,说话都似乎有了音韵的美感。自信和快乐像仙术一样,把姿容平淡的兰芝变成了一个光彩熠熠的美人。

    再后来,有人向秦伯父提亲,忠勤侯夫人想为长子求娶兰芝。侯府权势熏天,长子又是袭爵的世子,兰芝算是高嫁了。婆婆是个菩萨性子,宽厚又省事,这门亲事人人都说好。可是很快就传来消息,说那家里有庶长子。秦伯父提出去母留子,媒人自然满口答应。兰芝很难受,虽然连查伯母都劝解她,说这依然还算是一门好亲事,但是大人们理解不了少女的心,我和姐姐一起陪着兰芝心碎。

    她成亲那日,礼服的喜色映不到脸上,恍惚间我想起了她及笄那一日。虽然我没有亲眼见,但是姐姐所形容的美丽一直活灵活现地在我记忆里,快乐像仙术,让一个五官原本平淡的女孩子熠熠生辉。血玉的晕泽为她敷上一层明媚彩妆,给了她永生难忘的宝贵回忆。

    作者有话要说:  困死,直接发,有问题晚上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