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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遇见金楚南时,他正在医院食堂吃饭。

    方居然要了红烧狮子头、酸菜鱼片、油爆虾和西红柿炒蛋,小王替他打了过来,又自己也打了一样菜,和他对坐着吃了起来。

    原本小王是要他卧床休息,自己给他把午饭带到病房的,但方居然在室内待得烦闷,再加上日日挂心金楚南,心里头油煎火烤的,便是在在床榻上休憩,也未得几分安宁。

    到不如出门透气散心来得愉快。

    他要的这几样菜,都是往日里金楚南常做的。他暂且无法和金楚南重圆破镜,便只能借着这几样菜食重温旧梦。往日在一起时,方居然也不觉得金楚南手艺有多好,反而老是嫌东嫌西,一会儿是鱼蒸得太老,一会儿是猪蹄炖得不够软糯,一会儿又是汤水火候不够,喝起来太过寡淡,反正就是吹毛求疵无事生非,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
    这会儿倒是后悔,但却是悔之晚矣。

    方居然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,片刻后在,心内暗暗点评道,嫩倒是算嫩,但未免失之腥膻,不如金楚南做的清爽鲜美。又戳了一小块狮子头,略嚼了嚼,嫌弃地皱起了眉头,用料不够扎实,吃进去一嘴的面粉味,简直就是写实版的味同嚼蜡,连小金手艺的千分之一也不如。又吃了一只油爆虾,感觉虾肉嚼起来发紧,油味过厚,彻底掩盖了虾肉的本味,配料也是一泡污,竟是连小金手艺的万分之一也不如了。

    方居然没心情再吃,放下筷子,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小王原本吃的挺高兴的,见他愁眉深锁,便也放下筷子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不合口味么?”

    方居然摇摇头,“没,味道挺好,就是想到我家里那位了,这几道都是他的拿手菜。”

    “方哥原来是睹物思人啊,没事儿,等养好了伤,精精神神地回去见你老婆。”小王揶揄道,说完,又口快道,“诶,不对,你受伤了你家那位怎么不来看你呢?”

    方居然脸色沉郁了下来。

    小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,尴尬地挠了挠头,无济于事地找补道:“肯定是方哥你不想老婆担心,没告诉她吧。”

    方居然叹了口气,拿起筷子拨弄着餐盘里的虾须子,用一种饱经沧桑的语气说道;“小王啊,人要惜福,花开堪折直须折,莫待无花空折枝。”

    小王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年轻人,没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情深似海,也没为哪个人七情上面欲生欲死过,陡见方居然诗兴大发,他也没能生出多少感慨,只是觉得自己好像懂得了他的意思,又好像一点儿也没明白。

    方居然正感叹间,余光陡然瞥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,正拿着两个饭盆,在食堂窗口打饭。

    就如中了定身术一样,方居然突然就一动不能动了。

    金楚南将饭盒递了出去,对打饭的师傅说了几句话,而后又直起身子,对着眼前的玻璃窗发起了呆来。

    小王见金楚南傻愣愣的,眼中一片缠绵,竟像是痴了一般,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,见是金楚南,又见金楚南也正呆呆愣愣的,又思及往日里两人眉眼来去间藏而不露的缱绻,以及送医之时,金楚南的惶急之态,突然福至心灵,了悟了一切。

    娱乐圈中最不缺各种风月之事,即使男男亦不少见,故而小王并不惊诧。且年轻人最好行撮合之事,兼又行事莽撞,他想着,既然这两人彼此有情,又不知何故生了嫌隙,我何不行个好事成人之美。

    小王的想法很是简单,只觉得没什么事儿是好好谈一场解决不了的,如果有,那就谈两场。在他看来,感情中的许多龃龉误会,多是因沟通不畅造成的,所以就怀着一腔好心肠,想要替他们牵个线搭个桥。

    可是情却不单单是情,它有时候是运,有时候是命,有时候是缘,有时候却又是别的什么。即使两人皆是步步妥帖,从无行差踏错,也有可能终究走上歧路。感情中那一个个不起眼的天堑,一点点幽微的鸿沟,一次次的衷肠无处诉,一回回的半点不由人,就连深一脚浅一脚走过来的两个人都不一定看得分明,更不消说无关的看客了。

    小王放下筷子,站起来,对着金楚南的方向挥手道:“金楚南!金楚南!过来一起吃!”

    方居然本在痴迷之中,没注意小王神色的变化,此时回过神来,却已来不及阻止。

    更何况他本身也并不想要阻止。

    明明是小王叫的他,可不知为何,他转头过来时,先看见却是方居然。两人隔着食堂里来来往往的人群,隔着油腻腻的地板,隔着恍若铜墙铁壁般的虚空,就这么无声地好像凝望着。

    却是金楚南先转开了眼睛,因为食堂阿姨给他打好了饭,正拿碗口大的勺子敲着菜盆,要他不要挡道,赶紧挪开。

    金楚南拿着饭盒犹豫了一下,还是往方居然这里来了。

    小王对他笑嘻嘻道:“来一起吃呗,热闹点儿。”

    金楚南摇摇头;“不了,我还得给……带饭上去。”

    小王犹不死心:“我们就住你们楼上,待会儿一起上去得了,吃不了几分钟的。”

    金楚南待要拒绝,方居然忽然开口道:“吃了再上去吧。”

    金楚南沉默了一下,到底还是坐了下来。他看了看方居然的盘子,皱起眉头道:“这虾太油腻了,你现在身上有伤,最好不要吃。”

    方居然:“只吃了一口,没你做得好吃。”

    金楚南淡笑了一下:“你以前都说做得不好的,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吃。”

    方居然深深地看着他道:“喜欢的,一直都喜欢,是我当初,太过不知好歹了。”

    金楚南和他对视了一会儿,然后别开眼睛,“没关系,都过去的事了……”

    方居然打断他道:“我想吃你做的东西,可以吗?”

    金楚南眼睫颤了颤,眼里似是烟波浩渺水光粼粼,又似乎什么都没有,轻声道:“这世上珍馐佳肴何止万千,厨艺好过我的人也不可计数,你想吃什么都找得到,没必要非得我来做。”

    方居然步步紧逼:“如果我只想吃你做的呢?”

    金楚南嘴唇开阖了数下,他拿手撑着桌子,稳住了身形,而后低声道:“我吃完了。”说着他又逃避似地转向小王,声如蚊蚋道,“我男朋友还在等我,就先失陪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,看也不敢看方居然,捧着饭盒,逃也似地离开了。

    小王被他的这句话震得目瞪口呆,懵逼了半晌,转头看向方居然。只见方居然面无表情地凳子上,乍看之下一切如常,只是手上的筷子早已跌落地面。

    待再细看时,却发现他指尖正微微发着抖。

    那之后,也不知是金楚南有心躲避,还是方居然无意再见,总之直到出院,两人也没有再度碰面。

    那之后,方居然浑浑噩噩地回了家,浑浑噩噩地躺了大半个月,每日里什么也不敢,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,偶尔醒着,也是如同泥胎木塑一般,不言不动,就这么好生生地活着,倒却像是死了一般。

    金楚南对待感情有多慎重,他是亲身体会过的。所以他也知道,金楚南和楚荆在一起,也就表情他已经下定了走出过去的决心了。无论小金是因为什么而接受的他,无论是感激还是感动,或是其他,反正现在楚荆是他名正言顺的男友了,而他方居然不过是一个死而不僵的前任,若是他执意纠缠,或许还能落得个阴魂不散的第三者的名号。

    可最终他还是抛弃了所有的自尊和骄傲,可怜兮兮地找上了金楚南。

    然后被他再一次地拒绝。

    那之后,方居然便天天窝在家里,不洗头不刷牙不洗脸,用游戏和污言秽语的谩骂来麻痹自己,他甚至都懒得点外卖,饿了就吃点儿膨化食品,东西吃完了就饿着。他用一种近乎于虐待的方式摧残着自己的身体,就好像他不是个人,而是一截枯木,一片衰草,或是一只寒鸦。

    最先发现事情不对劲儿的是谢览。

    给方居然出了馊主意之后,秦松叶和周故就甜甜蜜蜜地出国游玩去了。参加完生存竞赛的谢览,顶着一张晒得黑不溜秋的脸晃荡到了方居然家里。

    然后他就惊呆了。

    在他的记忆里,方居然一向对自己的容貌外表相当上心的,因为毕竟在之前的很多年间,这一直是他百约百中的重要筹码。谢览从没想过,方居然有一天,会为情所困,把自己搞成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。

    在方家大门刚刚打开,看到方居然的那一刹那,谢览先是狠狠震惊了一回。

    头发乱七八糟,且脏得流油,因为太久没洗,发丝一绺一绺地耷拉在他那颗曾经自命不凡的头颅上。原本雪白的家居t恤已经脏得看不出本色,上头落着些来源不明的污渍。下巴上长出了一圈青色的胡须,胡须相当浓密,必是长久绝缘于剃须刀的成果,那胡须从他下巴一直蔓延到鬓角,已成络腮之势。再往上,眼皮浮肿,眼袋更加浮肿,青青黑黑的,衬着深邃的泪沟,显得相当独树一帜。

    谢览啧啧叹道:“先生骨骼惊奇仪表不俗,将来必有大造化啊!”

    等他再层层深入,见到方居然那张包罗万象的大床时,震惊二字已经不足以表达他激烈的感情了。

    那张大床,虽非镶金嵌玉,亦非雕龙画凤,但它仍然凭借自己独特的风格,带给了谢览强劲的冲击。在那烟灰色的床单上,有薯片袋,饼干袋,面包袋,有内裤,有袜子,有毛拖鞋,有泡面桶,有易拉罐,有酒瓶子,有发霉了的毛巾,有脏兮兮的外套,有一把小锤子,一只烟灰缸,有各色各样的食物碎屑,甚至,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生灵——

    谢览看着那在床单上自由自在地奔跑着的小蟑螂,人生中第一次,感觉到了言语的苍白。

    他呆呆地张着嘴,看看方居然,又看看那张大床,再看看方居然,再看看大床。

    而方居然却好像突然反应过来一般,伸出双臂,抱着谢览的脖子,嚎啕大哭了起来。